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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相传讲杜诗——从程千帆到莫砺锋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1-06-12


▲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

当我打开这本还在散发着油墨香的《杜甫诗歌讲演录》时,先师程千帆先生在讲台上为我们讲授杜诗的景象时时浮现在我眼前,虽然千帆师已经离去整整六年了。

1979年9月,我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开始在千帆师的指导下学习中国古代文学。我高中毕业那年适逢“文革”爆发,两年后下乡插队,先在江南种了七年地,后来又漂流到淮北当了三年农民工(那时叫“亦工亦农”)。1978年3月,我考进安徽大学外语系,在那个充满田园诗气氛的校园里学了一年半英语。对于中文系的课程,我是素昧生平,对于古代文学研究,我更是茫无所知。我的全部学养就是在江南和淮北的两处茅檐底下背诵的一千多首诗词和几百篇古文而已。与我同时考进南大的两位同窗是读过中文系的,他们的学养当然要比我强,但是对于如何做学术研究,当时也是尚未入门。于是,白发苍苍的千帆师就亲自为我们开课了。他老人家亲自为我们开了两门课,那可是正式的授课,每一次课他都站在讲台上,后来又改成坐在讲台上,一讲就是整整两个小时,陶芸师母还亲自动手为我们刻腊纸、印讲义。当然,听课的并不只是我们三个人,一间可容纳四十人的教室人满为患,挤满了旁听的研究生和中青年教师。千帆师开的第一门课是校雠学,第二门就是杜诗。他说:“校雠学教你们怎样收集材料,杜诗课教你们怎样分析材料,我的本领都教给你们了,接下来你们自己读书就行了。”当然,千帆师对我们的指导是有多种形式的,比如我们每隔一周到他家里去谈话,就能学到许多东西。但是他正式讲授的课程就只有校雠学与杜诗两门。


▲程千帆先生指导莫砺锋读书

千帆师的杜诗课绝对不是作品选读课,而是一门专题研究的课程。他开课的目的不是介绍有关杜诗的知识,而是传授研究杜诗的方法。当然,由于杜诗在古典诗歌中的典范地位,杜诗研究也具有方法论的典范意义。在千帆师讲授的内容的基础上,后来由他与我以及同门张宏生三人合作,写成了一本杜诗研究专著——《被开拓的诗世界》。我和张宏生在那本书的后记里说:

“在千帆师亲自给我们讲授的课程中,杜诗是一门重点课。除了课堂上的讲授之外,平时也常与我们讨论杜诗。在讲课和讨论的过程中,我们固然常有经过点拨顿开茅塞之感,千帆师也偶有‘起予者商也’之叹。渐渐地,海阔天空的漫谈变成了集中的话题,若有所会的感受变成了明晰的语言。收在这个集子中的11篇文章,都是在这个教学过程中产生的。我们现在把它们呈献给广大读者,既作为我们师生共同研读杜诗的一份心得,也作为千帆师指导我们学习的一份教学成绩汇报。”

虽然千帆师在杜诗课上所讲的内容并没有全部包括在这本书里,但其主要观点都已凝聚在里面了。当然,书里收的是一篇篇的论文而不是讲稿。


▲《被开拓的诗世界》

就在《被开拓的诗世界》出版三年之后,我开始为研究生讲授“杜诗研究”这门课程。“薪尽火传”,这是千帆师经常说起的一句话,是他对学术事业后继有人的殷切希望,也是鼓励我讲好杜诗这门课的座右铭。我所讲的内容中有一小部分是与千帆师的课重合的,它们分别与收进《被开拓的诗世界》中的两篇文章有关,这在这部讲演录中已有明确的说明。我讲的大部分内容则与千帆师所讲的有所不同,倒不是我有意要标新立异,而是我觉得千帆师所讲的内容已经写进书里了,同学们只要读书就可以了,不用我再来重复。我根据自己的研究,同时也根据近年来学术界在杜诗研究上的新成果,不断地修改我的讲课内容。例如关于杜诗“伪苏注”的问题,最初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后来我对这个问题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写了一篇长达两万多字的论文,我就用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来讲它。我想这样也许可以让同学们接触到最新的学术动态,并得到较好的方法论的启迪。因为我讲自己亲手做过研究的专题,总会体会得深刻一些,也会讲得生动一些。

与千帆师一样,我也希望向同学们多传授一些研究方法。在这部讲演录里,读者会看到我对如何运用目录学知识来收集材料,如何选择善本,如何进行文本校勘、作品系年和作家生平考证,如何运用避讳、地理沿革等知识,如何细读文本,如何“以杜证杜”等一系列方法的讲解。这些方法都是结合杜诗研究的具体例子来分析的,我觉得这样比抽象地讲解方法更容易领会。我所得出的结论也许是可以商榷的,但是那些方法本身则是有用的,尤其是对于刚踏上学术道路的研究生们。当然,我也与同学们一起逐字逐句地细读了《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秋兴八首》等重要的作品,因为我觉得同学们也许对这些杜诗不够重视。但是我的重点不是串讲诗意,而是尽量穿插历代注家及杜诗研究者的不同观点,分析其异同,评述其优劣,学习其方法。我希望通过这样的细读,来引导同学们掌握文本分析的要领。限于我的水准,我对这门课的设计目标也许远未实现,但我相信这个目标自身是有价值的。我规定选修这门课的同学要写一篇杜诗研究的小论文,历年来已有十篇以上的作业发表于《杜甫研究学刊》等学术刊物,可见同学们听了这门课还是有所收获的。

我原来从未想过要把这门课的讲稿整理出版,一来我讲得还不够深入,我还将不断地提高我的讲课质量;二来我讲的有些内容,比如关于伪苏注和钱、朱注杜之争的内容,已经写成论文公开发表了。但是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编辑先生一再热情地向我约稿,希望把这部讲稿收进他们规划的“大学名师讲课实录”系列中去。盛情难却,我就请05级博士生武国权同学帮我记录2006年上半年所讲的内容。我讲课一向不写教案的,我只准备一份讲义,讲义上打印的是本该当堂板书的内容,具体地说就是我将要讲到的杜诗文本,或注释、评论等材料的原文。我向同学们提供讲义的目的是省去我当堂板书的时间,也省去同学们抄写板书的时间。所以武国权同学的记录完全是根据我的讲话录音而做的,他记录得非常仔细,绝对忠实于原文,我在整理记录稿时也尽量保持它作为讲课记录的原貌,决不把它修改成论著的模样。所以这本书与我以往的著作都不一样,因为它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嘴讲出来的。


▲莫砺锋先生的杜诗课堂

在我和武国权同学合作整理这份讲稿的过程中,有一个有趣的插曲。我在讲杜甫的咏物诗的时候提到过王安石的《北陂杏花》,结果我发现我在记录稿中说这首诗咏的是长在南京“中山北路”上的杏花。我大吃一惊,北宋时哪来什么中山北路呢?现在的南京倒是有一条中山北路的。经过仔细回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说的是“钟山北麓”。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普通语说得不好,因为这两个名词的读音是完全一样的。由此可见,武国权同学做记录是多么的忠实于原文,这也可说明本书确确实实是一本根据口授记录的讲演录。

千帆师热爱杜甫,我也热爱杜甫。千帆师在满头银发的晚年依然站在讲台上讲授杜诗,我也决心把毕生精力献给杜诗的研究和讲授。也许这正是中华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的一种体现?

>原载《江苏政协》2007年第8期,标题为《薪火相传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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